李歐梵評《緣起噴鼻港》:黃心村筆下找九宮格聚會的張愛玲–文史–中國作家網

要害詞:張愛玲 李歐梵 《緣起噴鼻港》

《緣起噴鼻港:張愛玲的他鄉和世界》,黃心村著,噴鼻港中文年夜學出書社,2022年7月出書,448頁,28.00美元

張愛玲的故事說不完,不單她本身不竭地論述、重復和改寫,並且崇敬她的“張迷”和研討“張學”的學者的著作更是越來越多,目不暇給。在我看過的浩繁張學著作中,黃心村的這本新作獨樹一格,令我眼睛一亮,從第一頁開端讀就放不下。固然內裡有兩三章的前身在港臺的刊物上頒發過,現在重讀仍然令人著迷。別的幾篇是第一次讀,更令我驚喜。我不算是張迷,但是為什么黃心村的這本書居然讓我這般沉迷?寫這篇文章,卻不知若何寫起,只能把本身的一點瀏覽心得照實招來,和我本身對這位祖師奶奶的見解連在一路,作認識流式的論述,隨便施展,斷斷續續,不成章法,尚看作者和讀者諒解。

本書作者黃心村是噴鼻港年夜學比擬文學系的傳授,也是一位成績出色的中國古代文學學者,她研討張愛玲,可謂天經地義。書中前幾章的可貴材料,都是她在港年夜發掘出來的,為了留念張愛玲出生一百周年展覽之用,無意插柳,卻碩果豐盛。眾所周知,張愛玲于1939至1941年間在港年夜讀過書,在英國殖平易近主義的文明周遭的狀況中接收教導并吸取文學創作的靈感,是以噴鼻港也是她創作靈感的源泉和出發點。至今港年夜的藏書樓還加入我的最愛了不少張愛玲的材料,為什么研討張愛玲和港年夜的關系的專著未幾?張愛玲和噴鼻港的人緣就是由港年夜而起,她在港年夜固然沒有結業,可是她的東方文學和汗青的練習倒是從港年夜開端的。本書的前三章都直接或直接與港年夜有關,會商張愛玲在港年夜的生涯和進修經歷;后五章則把時空的幅度擴大到校園之外,會商張愛玲平生和噴鼻港的緣分,為我們重繪了噴鼻港的文明圖景。 

黃心村考證出張愛玲疇前棲身的港年夜女生宿舍,這是在成為女生宿舍之前的建筑樣貌。攝于1930年月。亞歷克·庫珀(Alec Cooper)私家加入我的最愛。

對于研討文學的學者而言,本書有一個特點:細節和細讀,它的條件就是文本,文學作品的剖析最主要的就是細節。多年前我讀過一本文學實際書,專門研討細節,並且和女作家連在一路,稱之為“feminine detail”,記得出生港年夜的學者周蕾(Re教學y Chow)在她的第一本英文書中就援用過。現在黃心村把這個剖析方式發揚光年夜,從大批的相干材料細節中探測張愛玲的文本內在和發生文本的內在周遭的狀況,很多他人沒有留意到的蛛絲馬跡她都沒有放過,顛末她仔細編織之后,張愛玲的散文更顯得豐盛多姿。這種方式也得自張愛玲的真傳,且讓我援用黃心村評論張愛玲的幾句話:“文本是源泉,是靈感,是索引,從文本動身,目睹為實之后再次回到文字中,就構成了本身的寫作態度和立場。”對于一個研討者而言,文本不是孤立的,可以在情勢和內在的事務上交織互動,用學術說話就是“互文”,黃心村把這個互文的藝術發揚光年夜,照亮了良多我們不留意的細交流節,包含各類物資(如衣服、洋臺)。張愛玲慧眼獨具,看出良多普通人體察不到的工具,她的說話更是獨樹一幟,佈滿奇特的細節描寫和意象。我感到在這一方面,張愛玲文如其人,且容我重提一件小我大事:上世紀六十年月末,當我仍是研討生的時辰,受邀到印第安納年夜學餐與加入一個比擬文學的會議,并兼接待的任務,往旅店接張愛玲密斯到會場餐與加入揭幕酒會。原來十幾分鐘的路我們走了快要一個鐘頭,本來她每看到路邊的一棵樹就佇足欣賞它的枝葉,我只要在旁耐煩地等候,等我們到了會場,酒會曾經開了一半了。從此我獲得一個經驗:讀張愛玲的小說,不克不及放過任何工具,特殊是草木花樹。

作者從她任教的現場——港年夜校園談起,會商張愛玲在港年夜的肄業經歷,她所學的汗青、中文和英文課,繚繞著三位人物,最著名當然是鼎鼎年夜名的許地山(筆名落華生),我讀來最饒風趣味的反而是兩位至今不見經傳的英國大人物佛朗士和斯黛拉·本森,假如沒有黃心村作傳,生怕他們曾經從文學史中消散了。

宋慶齡為抗日募款宣揚而組織“捍衛中國聯盟”。從左到右分辨是愛潑斯坦、噴鼻港《華商報》開辦人鄧文釗、廖仲愷之女廖夢醒、宋慶齡、司徒永覺的夫人希爾達·塞爾溫-克拉克(Hilda Selwyn-Clarke)、我們的主人公佛朗士和廖仲愷之子廖承志,攝于1938年。噴鼻港年夜學檔案館躲。

本書第二章描述張愛玲在港年夜的汗青教員佛朗士(Norman Hoole France)。在這一章中黃心村的文筆佈滿了溫情,把這位概況上有點孤介的汗青系傳授描述得靈氣活現,仿佛人在面前。他是張愛玲的恩人,擅自送給她一筆獎學金,讓她得以度過生涯的難關,但是這筆錢最后被她母親拿走了。這位年夜英帝國主義練習出來的學者(劍橋年夜學結業生)畢竟是何許人也?張學的研討者對此似乎語焉不詳。他餐與加入噴鼻港的英國部隊抗日,最后居然被本身人誤殺。我從心村供給的兩張照片中感觸感染到這小我物的自力特性,甚至他心坎的牴觸:一方面享用租界的優寵遇遇,另一方面未嘗分歧情租界子平易近的處境。固然這些照片都是所有人全體照,但彌足可貴,有一張是宋慶齡為抗日募款宣揚而組織的“捍衛中國聯盟”,內裡的七小我物中唯獨他一人眼睛不合錯誤著攝影機,一副挺拔獨行的風度。不知何以,照片中他的樣子令我想起我的年夜學教員夏濟安,他也是一個倜儻不羈的人物;我想起的另一位人物是在哈佛任教多年的蒙古史專家柯立夫(Francis Cleaves),他也是畢生未娶,本身住在一個年夜農場中,豢養牛馬,有一次產生不測,居然被本身養的一匹狂牛撞傷了。我平生敬仰這類傳怪傑物,也為他們抱不服,由於他們都成了今世“政治對的”思潮下的就義品,還有誰愿意把他們從汗青的灰燼中找出來?佛朗士平生沒有留下一本著作,好在有個港年夜的先生張愛玲提到他。下一個留念他的作者就是黃心村了,她描述佛朗士在照片里的姿勢的文字非常逼真,讀來顯然有張愛玲的滋味:“……臉一側,下顎微抬,彷佛跟隨一只倏忽擦過的飛鳥,臉上一派無邪與嚮往。”學術文章可以寫得這般逼真,可謂一盡!另一張可貴的照片是港年夜中文系的師生合照,佛朗士居然也呈現,並且坐在陳寅恪旁邊,天了解他們二人那時搭訕的話語是什么?照片中還有幾位港年夜有名人物,如陳君葆和馬鑒,還有一位精曉漢學的神父,似乎沒有中文系主任許地山,本來心村另辟專章(第三章)細心闡述,發明了不少新的資料,也是最令人驚喜的發明。對我而言,港年夜的中文系,自從許地山當了系主任之后,才真正上了軌道。試想他和陳寅恪這位老友會晤的情形,他們談的是什么?這可謂是學界美談,惋惜兩人在港年夜同事的時光不長,1941年許地山積勞成疾,忽然往世,陳寅恪餐與加入了他的悲悼會。這段美談,能夠有學者寫過,說不定未來有人可以把這許地山和陳寅恪在噴鼻港的故事寫成一篇小說。文學可以跨界,為什么小說不成以跨進學術?

噴鼻港年夜學中文系師生1941年春季合影,攝于鄧志昂樓前。佛朗士坐在陳寅恪傳授和精曉漢學的忻祖堯神父中心。那年8月,張愛玲的中文教員許地山忽然離世,校便利約請那時滯留噴鼻港、預備遠赴牛津年夜學擔負漢學傳授的陳寅恪留下,接替許地山的地位。合照攝于1941年秋天開學季,間隔戰鬥迸發只要幾個月。噴鼻港年夜學中文學院躲。

許地山早在沈從文之前就對教學中國的衣飾有愛好,在梵學和印度文明方面的研討也甚可不雅,能否獲得陳氏激賞?黃心村在此章中提到許氏的一篇《科卡·薩斯特拉》(Koka Shastra)的譯文,源自古印度性學經典《愛經》(Kamasutra),直到六十年月才有英國人康福特(Alex Comfort)的英文譯文,沒有想到許地山早在幾十年前曾經研討了!他在學術範疇的才幹一向未受古代文學研討者的留意,大師只了解他假名落華生,是文學研討會的基礎成員,寫過幾篇不同凡響的小說。張愛玲在講堂上得以觀賞許地山的風度,將之化進本身的小說《茉莉噴鼻片》中,言半夜被描述成一個穿長衫、風采翩翩、才當曹斗的中國文史哲傳授,在講堂上不知迷倒幾多女先生。惋惜張愛玲沒有聽過陳寅恪的唐史課,也許在昔時是冷門。黃心村寫這一章,簡直花了極年夜的工夫,把許地山多彩多姿的學術研討帶進張愛玲的框架,更令我對許地山敬仰不已,像他如許在學術研討和小說創作兩個範疇皆有建樹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了。這原來是一個“五四”的傳統,現在在專門研究化的焦炙影響下,似乎曾經掉傳了。

張愛玲在港年夜做先生時除了上課還讀過什么書?對東方文學的瀏覽興趣又安在?黃心村曾經查過港年夜英文系的課程表,獲得的結論是在講堂上她讀的必定是英國文學經典,那么她在課余愛好讀什么?多年來我在講堂上每次提到張愛玲,就趁便提出這個題目:她本身最愛好看的東方作家是誰?1944年張愛玲在失守的上海餐與加入了一個女作家聚談會,被問起最愛好的作家時,說了一句:“本國女作家中我比擬歡樂Stella Benson。”究竟這位斯黛拉·本森是誰?張愛玲為什么愛好她?這個題目,我等了多年,似乎歷來沒有任何研討生有愛好,此刻終于從本書第四章獲得一個美滿的解答,我以為這是本書中最長也最出色的篇章之一,也是張學範疇的開山之作。本森曾在噴鼻港住過,也和中國有緣,她嫁給一位在中國當差的英國官員安德森(James Anderson),在邊疆處處游走。本森也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伴侶,但是二人寫作的作風分歧。顛末黃心村的細心研討和剖析,本來港年夜的校長就躲有本森的小說,后來捐給港年夜藏書樓,張愛玲就是在這里讀到的。甚至在她的第一篇小說《第一爐噴鼻》中,心村就發明本森和張愛玲作品的互文關系,這一個洞見(insight)對我年夜有啟示,使我貫通到“互文”不是影響論,而是兩個自力文本在某種文明頭緒(context)中的偶爾相遇(serendipitous encounter),因此產生文學關系。由此類推,可以發明良多風趣的景象。

譬如張愛玲平生愛好的東方文學,似乎都屬于統一類型——黃心村稱之謂“中等興趣”(middlebrow)的作家和作品,本森就是一例。這類作品并不晦澀難明,也不做任何說話游戲,但是所說的故事令人著迷,是以成為滯銷書,特殊是游記。在年夜英帝國的世界邦畿中遨游四海的“中等興趣”作家不少,最有名的就是毛姆,他到過中國,寫了大批西北亞游玩小說,在東方讀者眼前銷售在異國的游玩經歷。本森也寫過游記,我猜(由於沒有讀過)也許比毛姆更深刻而言之有物。顯然張愛玲也讀過毛姆,很想走這條路,在美國文壇寫中國故事,惋惜不勝利。但是,她究竟是天賦,可以把這些本國作品據為己用,化成本身的文筆,甚至把故事改寫過去,釀成徹頭徹尾的噴鼻港或上海故事。能否有學者專門研討張愛玲和毛姆小說的互文關系?毛姆筆下的西方故事,佈景都是英國的寒帶殖平易近地,如馬來亞和南承平洋的島嶼。當我第一次瀏覽《第講座場地一爐噴鼻》的時辰,一開端就想到毛姆寫的以亞寒帶承平洋島嶼為佈景的小說,例如《雨》。記得有一次我在上海演講,提到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有一位老年聽眾,一看就了解是修養很深摯的文學喜好者,他就地發問:這篇小說里的幾個場景,似乎在毛姆的哪一篇小說里也寫過,並且連詞句都很類似?我答不出來,后來也得空追蹤研討。黃心村既然找到了本森這位“冷門”女作家,下一個步驟似乎就應當研討毛姆了。阿誰時期的噴鼻港景致和睦氛——特殊是它的寒帶天氣和艷麗的花卉,生怕只要張愛玲可以或許寫得進木三分,連毛姆也比不上。這位英國作家也到過噴鼻港,還寫過一本長篇小說《面紗》(The Painted Veil),第一章的佈景就在噴鼻港山頂,一對男女在偷情,筆端極盡譏諷之能事。比來改編的片子版本中噴鼻港不見了,地址改成上海。假如從本日的后殖平易近主義的視角來看,張愛玲愛好毛姆當然年夜逆不道。實在張愛玲早已把噴鼻港定了位,它不只是一個遭遇過殖平易近統治的處所,並且更是一個exotic風味實足的島嶼(hybrid island)。是以我感到許鞍華比來導演的《第一爐噴鼻》的最年夜進獻,就是(正如心村在第七章所說)把這種exotic美學,跟著女配角葛薇龍進場也帶了出去,惋惜的是:本來故事中的人種混淆的氛圍在影片中卻蕩然無存,每小我都說一口尺度的通俗話,連一點上海口音也沒有,令人難以相信。並且阿誰喬琪喬最基礎就是中葡混血兒,怎么看不出他的“雜種味”?

讀了本書的前四章之后,我曾經感到收穫頗豐,不單獲得良多常識和洞見,並且從作者的論述文筆聚會場地中感觸感染到良多神韻。前文中提過,黃心村特殊重視張愛玲的散文(包含她的手札),也許讀多了,本身的文筆也染上了一點張愛玲的滋味。一個學者有這般好的文筆并不不難,記得我在美國講授時,請求先生必需寫出像樣的英文,不然扣分,有時辰甚至量力而行,花了良多時光為先生改英文。黃心村在加州年夜學洛杉磯分校做研討生時,我有幸教過她,她結業后在美國粹界顯露頭角,就介入把張愛玲的散文翻譯成英文出書,譯文文筆非常雋永流利,如行云流水。現在心村把這個散文作風移植到這本書中,釀成了她本身的學術說話,娓娓道來,令人著迷,非但不同凡響——不像普通學術論文晦澀聱牙,故作抽象思想,讀來反而空泛——並且深得張氏文筆的真髓,這也是我讀本書愛不釋手的另一個重要緣由。即便在張學範疇,我以為本書的進獻也是唯一無二的。在本書的后半部,黃心村不單從張愛玲的散文和手札(特殊是和洽友宋淇佳耦的交往手札)中發掘出不少文學寶躲,並且用一種散文作風展示了她作為比擬文學和文明研討學者的闡釋工夫。

第五章寫japan(日本)的“東瀛風味”在張愛玲作品中的位置,帶敘帶論,引出不少細節,把japan(日本)文明中的“輕佻美學”視為一種奇特的文明“坎普”(camp,典故出自美國評論家兼才女蘇珊·桑塔格)。第六章寫張愛玲的《紅樓夢魘》,更是別樹一格,不作學究式的版本學會商,或剖析張愛玲對后四十回掃興的緣由,而是重構張愛玲五次“詳”讀《紅樓夢》時的心態和情境,由此感觸感染到張小我平生的流浪滄桑。她每次重讀這本她最心愛的文學經典就覺得恍如隔世,是她被吸引到別的一個兩百年前的陳舊世界,抑或是這本十八世紀的小說在她心目中釀成了現世書寫?普通的《紅樓夢》讀者的反映大要屬于前者,只要張愛玲可以超出時空,從中感觸感染到古代濁世的意味。我歷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思慮過,甚至連張愛玲的這本書也沒有細讀。不外,黃心村點出的這種“隔世感”卻惹起我心坎的激蕩,令我覺得“季世”的來臨,但是我其實不忍心讀完后四十回,由於我下認識地感到它們在交接每一個主要人物的季世和終局。這些感悟,都是從黃心村的這一章激發出來的。 

走筆至此,才發明我的這篇文章有點語無倫次,似乎釀成了夢話,早該打住了。本書第七章的內在的事務,反而是我最熟習的,由於我一貫愛好看片子,也對張愛玲改編的影片做過少許研討,寫過幾篇短文和一本論《色,戒》的小書頒發,在此不再啰嗦。這篇文章也不用作總結了,由於關于張愛玲的故事永遠說不完,只不外說故事的人的理性(sensibility)良莠不齊。黃心村的這本書之所以惹起我的共識,也許是由於我們現時都在噴鼻港,對噴鼻港有激烈的感觸感染,是以在學術上得以心靈相通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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